曾几何时,我们以撰著社会评论为乐。我们冷眼旁观,审视夺度。我们以犀利的笔锋和婉转的幽默抨击时事,辛讽潮流。我们的笔触刚硬而柔美。我们的手腕强力而优雅。我们的内心凄冷而热烈。我们的灵魂严谨而诡异。引导我们下笔的力量非源自所谓正义,所谓良知。我们其实只是在发泄,只是在表演。好像精力旺盛的少年总喜欢攀高蹦低一样,我们的笔杆也时常希望在白纸上滑动,超前的思想认识便自然跃然纸上。
而今的我们变了。我们早已不再炫耀自己的荣光。我们蜷缩了身体,熄灭了思维。
他们说,弱势的人要么选择沉默,要么选择爆发。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们却是爆发了,然后选择了沉默。
他们说,狂妄自大的人有自信,挥金如土的人有底气。那些从小被欺凌的悲惨者,即便通过坚韧的内心,通过不懈的发奋,最终有所成绩者,却是依旧的唯唯诺诺,悲悲戚戚,小心翼翼。他们会因为小气而犯错,是不成大气的。
我们自小不知愁苦,却也不知怜悯。不知饥饱,却也不知挥霍。不知卑微,却也不知高大。直到我们见了疾苦,见了饿殍,见了无神的双眼,我们才知道了幸福。然后之后我们又见了流行,见了时尚,见了梦幻的人生,我们才明白了不幸。
他们说,人生而平等。
我说,这是个悖论。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李白
在雏鸟羽翼未舒的时候,它总是在咋呼着自己的小嘴。在我们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的年代,我们总是用各种幻想来虚构一个个虚幻无意的故事。且每当完成些什么的时候,我们会毫无廉耻的用自豪的声音发表,并冠之以创作之名。而往往在作者都非作者的年代,读者也是毫无读者身份的人。于是乎每次的反响都是热烈的,激动的,无以控制的。这些煽风点火的回应则会成为下一次所谓创作诞生的源泉。于是荒谬的现实成为了顺理成章的过程。而各种激情燃烧的背后,则是多少年后自我回顾时候的惋惜。可惜,这热度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心凉下来的时候,竟已连反省都成了无谓的。
“以哗众取宠的粉墨登场来展现内里蕴含的济世深刻情怀。”
想来当年我们确实是这样给自己定位的。因为我们知道,墨水本臭,但书以文章后就变成了墨香。因为它承载了智慧。但人们缺少发现智慧的大脑,人们倒是普遍拥有发现金子的双眼。因为金子会发光,夺人眼目,却不夺读书人的眼。因为读书人多带眼镜,摘去后无法识别金子。但是读书人有一个智慧的大脑。他们发明了眼镜来帮助自己欣赏金子的华美。可惜他们无法发明一个智慧的大脑来帮助只会认金的人来欣赏文字的美感。我们深知此点,于是我们对黑白的文字镶以金边,让人们先被它的华丽外表吸引,再试图引诱他们关注内在的良知。
对文字镶金边是很好做的工作。我们乐此不疲的屡试不爽。而且博得的喝彩也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道路。可惜读者大多都是游曳于金边地带,涉及核心时,他们或者畏怯,或者无视,或者苦闷,或者曲解。但我们知道,这样维持下去,总会慢慢变好。但是渐渐的,我们发现我们的读者没有变,我们却变了。我们的读者依旧缠绵于表面的浮华,依旧躲避内在的深刻。而我们却开始认同了这种的选择。我们镶的金边越来越厚,核心的内容越来越空洞。我们每每绞尽脑汁的去将金边雕琢的尽可能虚幻,却开始对核心的主题敷衍了事。渐渐的,我们的重心倾斜了,我们的方向变动了。我们自己显然也沉浸在了这种表象的享受中。我们失掉了内心的坚守,我们屈服了。
他们其实只是在娱乐。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后来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搞错了时间。我们一直在青春中抛头颅洒热血,可是我们不是体力上的斗士,我们不要战争与厮杀。我们是学者,走的是知识的道路。一个学者怎么能张牙舞爪呢?尤其又是在你没有什么知识储备的时候。所以我们发现,我们所处的阶段,是积累的阶段。
于是我们蜷缩了,我们沉默了。
我们开始在漫长的孤寂中蓄势,我们开始剪去枝楞的边角,磨砺内心的锋芒。
我们口不语,眼不瞪。但是我们不会眉不皱。因为我们在思考。我们用心思索,用笔记录。我们把沟通限于学术,我们把快乐建于知识。我们放开视野,胸系全球,展望古今。我们在每个凄清冷瑟的孤夜用学习的热火将无比开阔的心胸点亮。我们渴望再次的登顶,渴望一览众山小的胸襟。然后我们不再浮躁,我们冷眼,却不再装逼式的旁观。因为我们知道,假如我们心虚,最先感受到的使我们自己。所以我们变得扎实,变得稳当。我们明白,有些事,想与说都是没用的原地打转,只有做了才有实际的一个跨步。而我们就是在履行这一信条。
他们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我们却是看穿了别人的疯癫,而转为己用。
尊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我狂。—陆游
基本儿童教育的一个理论说,你对你小孩子的任何设计都是危险的。
你可能害了他。
他们后来大部分都为人父母了,为人父者,再不济,也知道一句三字经的话:养不教,父之过。
可是怎么教呢?
我们都曾是被教育者,后来我们被教育的多了,也想什么时候我也教育教育别人。
教育你,不是打你,不是骂你,不是罚你站,不是逼你念书。我们觉得我们肚子里终于有货了,我们就只不过想把肚子里的货传授给你。我们思前想后,发现自己这辈子已然如此了,再混个几十年也终不会有出息。但假如我们能有个有出息的孩子,自己也算没白活。
我们学了一辈子,学了怎么做人,学了怎么做学问。我们一直在学,却很少去教。可是我们知道,我们学,必然有人教我们。于是我们可以从我们学的过程中,也即是我们被教的过程中,去吸取教的经验。
但我们发现我们太独立了。我们不敢说满腹经纶,我们至少独一无二。我们有一套自己的思维体系。我们干什么都有自己的鹤立鸡群的怪异想法。我们有逻辑,我们有思想。我们看事情另辟蹊径,我们做学文深究治理。我们不伟大,但我们也不渺小。我们希望在我们的孩子面前能是个长者。我们当然希望我们的孩子能超过自己。我们的孩子也必将超过自己。而假如我们的孩子能以我们的思维方式超过自己,那无疑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传承,是一种延续。说的漂亮点,亦是我们活在了下一代。
我们每每想到我们的孩子讲以我们的才学为基础,攀上我们触及不到的高度的时候,我们是兴奋的,是欣喜的,是充满成就感的。我们同时也激动的想和我们的孩子比上一比。我们的年轻活力,我们那些因为顿悟自己的无知后所收敛所封藏的青春,突然受到我们孩子的共振而变得激荡起来,变的跳跃起来。我们跃跃欲试的想看看我们的孩子到底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存在,一个仿佛我们自己的加强版一般的,仿佛游戏中对我们自己使用了修改器后的不可思议的存在体。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教育成果。是代替我们完成我们未能完成的梦想的追梦者。我们的灵魂附着在我们的孩子的肉体内,被我们的孩子带领着,踏入了新世界的大门。
话说回来,这样做的我们也许是自私的。我们凭什么觉得孩子的一生呢?我们凭什么掌控孩子的意愿呢?我们的孩子难道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么?我们凭什么像对待机器一样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孩子身上呢?而且还是一个决定孩子一生的意愿。即便在我们的寻寻渐诱下,我们的孩子认可了我们的做法,并理所当然的用之以我们孩子的孩子身上,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强行剥夺孩子们的自我意识呢?我们辩解说,可是我们是善意的啊!我们让我们的孩子变得伟大,这也有错么?罪犯认为自己犯罪没有错并教育自己孩子也去犯罪,他们何尝又不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呢?我们虽然知道,这种拿罪犯来说事的极端例子是完全没有说服力的。但是我们心里变得不安,因为我们一直在逃避这个大前提。我们一直在教育,却一直没有问为什么要教育。因为我们怕,我们既怕找不到原因,又怕找到原因后发现那其实根本不是我们教育的目的。说到底,我们心虚了,我们每每想到此事就会不禁打个寒战。我们有某种预感,预感到我们错了,我们不应该这样。但是我们怕。我们战胜不了自己,我们选择了逃避。
我们其实是希望对自己进行补偿。我们年轻时候没有锋芒毕露。因为我们没有存货。我们内心是空虚的,是平白的。我们既没有波澜起伏的人生经验,也没有旷烁古今的真知才学。我们假如在年轻时一度风花雪月,则是对青春的虚度。我们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改正了。而今我们希望什么呢?我们发现我们没有了希望。我们青春不再,我们年华已逝。我们积累了一辈子的才情与阅历,却不再拥有花销他们的身心资本。我们空望着大江大海的依旧波涛汹涌,只能哀叹内心的潮起潮落。我们不甘心啊!我们唇齿相连,上门牙微微咬住下嘴唇,低下头,两眼挤出几滴晶莹的泪珠,内心中娇喘了一句,我们不甘心啊。
他们说,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
我说,死者已逝,唯有活下来的继续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