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集录 说假


余幼顽劣,性情乖张。不事学事,犹好左道。及长,至于游于万里之遥,不能奉父母,亲宗族,是不孝。然幸得慈父,教育读书,以《三国演义》为蒙学,后入《史记》,《诸子》,古文小说之类,不可胜数。又有旁门杂学为辅,故于人前多妄言。二十,应冠,未得字,故自字之,又不得。字之不得,且少,不得妄言号,终未得字号。及学王子安之《滕王阁序》,见有“慕宗悫之长风”句,故阴以“悫”为假号。后揣度数年,约以“讷”为佳,是取钱先生字“默存”为示。

余少爱文,犹喜唐宋韩柳之古文,又爱诗,犹以太白为尊。于是恣意放荡,目不见人。每每思之,便觉羞于见人。好仿古,便特立独行,后觉之,乃停笔,与人曰:“吾竖子,何能逞大圣之功哉?”又学民国诸先生体,不成,乃弃作文。敖之公尝修改东坡之《前赤壁赋》,得一两字。觉古文约以登峰造极,难以下笔,于是改易白话文。余又何能?

今暇,故试撰此片,名之“天明集录”。余自幼时不嗜睡,常卧床达旦。少长,则犹好挑灯夜战。慈父数训,而屡被之。故喜破晓,是云“天明”。“集”者,《说文》:“群鸟在木上也。”“录”,“借抄写字也。”故所谓“集录”者,是抄写集编,改易成文,不敢言功,是琐碎叨叨,冀无大错。

假书

《红楼梦》中有一本杜撰的书,名作《古今人物通考》。贾宝玉因从引之道:“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以《说文》解:“黛,画眉也。”又《楚辞 大招》云:“粉白黛黑。”又可见宝玉之言,虽书无根据,而话却说到了点子上。后来宝玉说:“我赐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这又是为什么呢?宝玉的原因是说:“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不错,这个“蹙”字正是照应了前面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宝玉说“若蹙”,所以赠了“颦颦”二字。《说文》:“蹙,迫也。”用在眉毛上,是说眉毛挤在了一起,有愁态,而“颦”呢?《玉篇》:“颦蹙,忧愁不乐之状也。”又有李白之《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这一个“黛”字,是从这本本来没有的假书《古今人物通考》上选下来的,然而佐证者,竟是一堆真书。

然而杜撰书的并非只是“红楼”一人而已。世传小说《诛仙》之作者萧鼎,也玩了一把。我读其书时,时常在文末见其自注,其中约莫杜撰了三四本书,如今只记得《神魔志异》一本。贾宝玉的书,之间其中一句,而《神魔志异》,却在书中大模大样的说出了来历:

萧鼎其人,不载史册,野史九峰山人笔记《山河记》有言:古人萧氏,生卒不详。幼即聪慧,过目而不忘。尝行天下,尽访名山古泽,乃著《神魔志异》十篇,奇幻瑰丽,为天下第一奇书,多佚,惜哉!

这个家伙不仅给这部书取了名字,而且还给了作者,竟然还“多佚”。其中有些是古书上有的,有些是古书上没有的。此有一例,名之“饕餮”。饕餮这东西,八成现在问谁谁都知道了,是个猛兽,按照《神魔志异》的说法:

神州极南有恶兽,四目黑皮,长颈四足,性凶悍,极贪吃。行进迅疾若风,为祸一方。

看来萧鼎虽然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不过写文章的功力不怎么样。《山海经 北山经》说:“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兒,名曰狍鸮,是食人。”此处的“狍鸮”据郭璞讲,就是饕餮。然而饕餮这奇兽,在不同书里有不一样的注解,有时是人名,有时是做形容词,说到是一个兽的,都散见在其他的一些古书里,比如《吕氏春秋》说:“周鼎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吕氏春秋》并没有描述饕餮的样子,但是却描述了饕餮这家伙一个有趣的状态,说的是饕餮吃人,但是人还没咽下去,就想着继续吃,结果把自己给吃了,于是就剩下个脸了。如今去看周鼎,饕餮纹,也都是只有头。但是故事还没有完,古传东方朔写了一部书,叫《神异经》,里面听说有一句话:“饕餮,兽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对比《山海经》来看,山海经说是羊的样子,神异经说是牛的样子。估计是时代间隔,饕餮也长肥了,从羊变成了牛。奇之又奇的是,翻开《神异经》,反反复复,从头到尾,都找不到这一句话,这一句话是没有的,而《神异经》中三次提到饕餮:其一是描述西南方有一种人,叫“饕餮”,其次是引《左传》中的典故,是人名,第三次说的是一种人,他们“为人饕餮”。不过简单的翻翻就知道,这东方朔写的《神异经》,是本伪书,而这本伪书,竟然还只有一篇。这一篇,还大部分都是从《山海经》中抄出来的。言归“饕餮”,现在说起饕餮,有人讲是龙九子之一。不过这真正的排名,是从明朝开始的,所以也不怎么可听。总之,围绕着饕餮的,就是一堆伪书,假书。然而许多有趣的事却从来都是这些伪书,假书所造。这世上的荒诞之说,远多于正经,难怪贾宝玉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假书,伪书,在历史上其实多得很。就拿大名鼎鼎的《老子》,也是个找不到作者的伪书,至于老子西出函谷关,也是个没什么影的事。《封神演义》中,老子作为至高的天神下界主持公道,一个老头,骑个青牛,淡淡的就把事平了。其实仔细看过《封神演义》的就会发现,原来佛教的好多神仙都是道教的,比如燃灯道人,就是燃灯古佛么。这明摆着就是在佛教头顶上拉屎。这些算是题外话。中国的文化人是会编故事的,而且编的是有模有样,但是多无根据。比如晏子出使楚国时,我估计这家伙大部分都是在瞎掰,不过出于政治手腕,还算是值得佩服。可见这假书也有假书的好处,至少辩论的时候不会输,人都知道理论三千,不敌事实一个。《三国志》裴松之的注中,引了《蜀记》所载郭冲五事。郭冲这家伙,是诸葛亮的大粉丝,有评论说:“金城郭冲以为亮权智英略,有逾管、晏,功业未济,论者惑焉,条亮五事隐没不闻于世者,宝等亦不能复难。扶风王慨然善冲。”这五件事,其实每件都不大站的住脚,最著名的已经被破了案的,就是“空城计”,压根没这么回事。但是“宝等亦不能复难。”在辩论中胜了,这就是杜撰的功劳。

其实古人大约也不想杜撰,因为杜撰要花心思,所以我估计大多数是道听途说,可惜时间久远,难以查证,这再说的时候,尤其是再说一些大人物的奇闻轶事的时候,又是时间上能错达几十年,而且那时的风俗与杜撰者的风俗又大不相同,于是被杜撰的,如诸葛亮等,便变得扭扭歪歪,过了上千年,竟然成了个完人。司马昭又是一例,成了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假书之事,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约莫七八年前,我读到一文,引以为奇,为何?这篇文章的连贯,是用一大堆假书连起来的。这一大堆假书中,有史书,有地理志,有文章,总之是什么都有。于是我便仿冒了一篇,也造了几部书,也造了一堆文章,互相引证。不过终究没有成什么气候,我约莫记得几个名字,但时日已久,恐怕已经不准确了。但录几个如下:

《胡氏十朝源流考》,《纵横图志》,《地理注》,《三代异变考》

大约如是,那时心高气傲,便抹下了一篇文字,现在想起,实为有趣。

道德

道德这件事,实在是件难事。可是首先得弄明白的,是道德这东西到底能不能算是一件事。以我来看,道德不算一件事,因为道德本身不指一件事。由此观之,我这第一句话,其实是个语病。

什么是“道”呢?《说文》:“所行道也。”《尔雅 释宫》:“一达谓之道路。”意思很简单,就是一条路吗。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么这里的“道”是什么呢?是说的三王之道,也就是说是真理。

可是这个“道”真的是真理的意思么?《汉书 淮南衡山济北王传》中有:“诸使者道长安来”,这个“道”,就是“到”。也就是说“道德”其实是“到德”,就是达到“德”这个境界。

按《道德经》的说法,《道德经》是两篇组成,一是《道经》,一是《德经》。可见“道德”一词,其实并非如今之意,甚至并非从此处“道德”转义而来的。难怪《道经》之首不言德而只言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于是窃以为“道德”二字,应该从第二个意思,意指到达“德”的境界。

那么这个问题就算是简化了一点,可是“德”这个东西,又是个说不大清的东西,因为它不是一个具体的概念,而是一个抽象的表示。但它本身又是一个判断的标杆,那么以什么为判断呢?就是以所谓的先王之道来判断,从道的,就是德,不从道的,就是不德。不过这里还是要插播一点《说文》的解释,《说文》:“德,升也。”这就奇怪了,怎么“德”,成了“升”呢,难道是易义?不妨假定如此,因为《玉篇》中说:“德,惠也。”这意思就更明白了一点,原来“德”并不是指的什么,而是一个增益自己的过程。但是这个增益过程中要什么呢?《周礼 地官》中有言:

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教、友、睦、姻、任、恤。三日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可见“德”是有标准的。可是这六个字还是太抽象了,于是《礼记 聘仪》中有此言:

子贡问于孔子曰:“敢问君子贵玉而贱珉者何也。为玉之寡而珉之多与?” 孔子曰:“非为珉之多,故贱之也,玉之寡,故贵之也。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 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 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 《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此言又见于《孔子家语 问玉》中。这个算是个对“德”的比喻。不过这样的“德”,太高尚了,也太贵了,凡人是消受不起的,这写标准,说起来都是所谓的贵族标准。穷人那里来的玉呢?贵族的“德”是所谓的“大德”,是立标杆的。比如所谓的十恶不赦,按隋《开皇律》:“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这十件罪过,违反了便不能获得赦免。这十条罪状,也就是一个标杆,贵族是不会违反这些的,于是就是“大德”,从这些大的“德行”而衍生出的小的德行,比如何谓“不孝”?《孟子 离娄下》:

孟子曰:“世俗所谓有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这么多的德行,到底怎么达到呢?原来《大学》中已经有了修炼套路:“格物,致知,意诚,心正,身修,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接着说:“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看到这里,看官也许看明白了点东西,原来“道德”已经有路了。

这条道也许是通的,不过可行性不高,光是格物这一项,就够人受的。于是更多见到的,并不是去努力修炼,而是用所谓的“人比人”的方法,站在道德的高处,这样就把自己给拔高了,既然把自己给拔高了,那么就算是变相的道德好了一点,里到达“德”的境界又近了一点。这样一下子把对手打晕的情况并不少见,《三国演义》第九十三回“姜伯约归降孔明 武乡侯骂死王朗”。这骂死人可需要功夫,首先得挑好对手,比如这王朗,乃是“白髯老者”,其次是“汉朝大老元臣”。这一架,就是借着汉朝的“二十四帝”的道德大旗,把这位“大老元臣”气的“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再一例,《西厢记》中,老太太在白马将军退敌之后,本来要给张生和崔莺莺成亲,可无奈这老妇人耍赖:

这相思今番害定也。只见他目定口呆神色沮,只见他不哼不动低头坐。真是个积世老婆婆,竟说出妹妹拜哥哥,我静儿低垂呀心儿苦,满口话儿难倾诉,肠转折,眼模糊,却摆这筵席做什么啊。——越剧《西厢记》

这是越剧中红娘的词。老妇人这一招实在是狠毒,这样不仅是悔了婚,更是断了张生的念想,因为从这往后,张生要是对莺莺动一个手指头,就算是乱伦。莺莺也说:

张生啊,你无缘,我命薄,你我从此咫尺天涯阻隔。休道他脸上笑呵呵,我知他泪入愁肠比酒多。——越剧《西厢记》

这下打了张生个措手不及。不过这站在道德的高处也并不是个很结结实实的举动,若是按着诸葛孔明的做法,一下把王朗给骂死了,就永绝了后患,也多亏王朗活了一辈子,是个要脸面的人。不过这西厢记可就不一样了,这越剧“拷红”这一折中便写到:

月儿才上柳梢头,早已人约黄昏后。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其间你何必苦追究。夫人啊你得放手时须放手,得罢休时你且罢休。哎呀夫人呀,红娘不曾把日月记,月余来早已情意两相投。——越剧《西厢记》

这要是对手不要脸,这道德的优势便顺势就土崩瓦解了。故有俗语说:“欺负老别欺负小”。